其他
和谷文集卷一辑一原野集 / 乡笛(连载3)
编者按:
和谷创作中心主办的孟姜美公众平台,即日起以连载方式,系统推介《和谷文集》14卷本全部内容。便于回望作家和谷五十年文学写作生涯的履痕,供读者品评。
作者和谷,系国家一级作家,陕西省作协顾问,全国报告文学和散文奖获得者,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。《和谷文集》一至十四卷本,选编发表于报刊及多种单行本作品,分散文、诗歌、纪实、传记、小说、剧作、文论若干分卷。有陕西人民出版社《原野集》《市长张铁民》《和谷诗选》《1983安康大水灾》,作家出版社《柳公权传》《还乡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《远行人独语》《国风》,上海文艺出版社《无忧树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《野生地》,海南出版社《古都纪事》《和谷散文精选》,获冰心奖《秦岭论语》篇章及发表于《人民日报》的四十多篇乡愁与丝路散文,“飞天奖”、全国“五个一工程奖”电视剧《铁市长》及舞剧《白鹿原》《长恨歌》剧本章节,选取四十多载文学写作收获之概貌,五百多万字,可窥见其宽博的时代生活景观和丰饶的审美价值。
夏夜,雨声淅沥。伏案窗前读书,忽听得谁的笛子在呜呜地吹,呜呜地吹。
时隐时现的笛声,吸引了我,又像在和我捉迷藏。说幽远,却在敲着我的窗户;说朦胧,却再也清丽不过了。我似听见了故园乡野里的笛声,那不就是我自己在吹柳笛儿吗?呜呜的,浊重的或尖厉的音韵,总那么俏皮,似乎每一丝湿润的空气都在发出清响。在我天真的童心里,那柳笛儿是吹给自己的,因为那是我自个儿心灵的歌唱。同时,也吹给乡野的春风,因为那柳笛儿是春天的乡野赠与我的。记忆里,冬天的乡野是寂寞的。虽然曾有过洁白晶莹的雪的世界,却即刻消融了,失落了,像那美丽的梦幻一样。雪孩子,不是好伙伴儿,尽管乡野的白属于她,我却总追求和憧望乡野的绿。雪化时节,我有多少次蹲下身来,寻觅绿的小草,几曾翘首柳梢儿,捕捉绿的归期。这种无声的、苦苦的期待,如同守在热炕头的小窗下,双手支着下巴颏,焦急地眨巴着泪眼,期待迟迟不归的母亲似的。果然,暖的春又姗姗来到了乡野。绿了柳梢儿,也绿了童心。冰凌消融的滴答声,小鸟儿出巢的鸣叫声,温风里门轴儿的叫声,收拾备耕农具、擦拭犁铧的响声,把乡间生活的音响赋予我这农家的孩子,教会我去吹响柳笛儿。呜呜地,呜呜地,直吹醒个淡蓝色的萌动的乡野。小草儿被吹绿了,山花儿被吹红了,麦子被吹得返青了,秀穗了。等我长大一些,不知怎么,便不喜欢那单调的柳笛了。我上了土窑洞里办起的小学校,教师扶着我的小手儿写“一二三”。我的老师会唱好听的歌儿,他教给我们“都来米”。于是,我在柳笛上掐上眼儿,想学竹笛儿那样吹出不单调的曲儿来,但终未成曲。秋夜,晒场上聚满了庄稼人,舒心地聊天。我躺在高高的谷垛上面,脑袋枕在两只手掌里,望着天上的星星。我想,要有一支竹笛儿,呜呜地吹起来,该多好啊!我回家去央求妈妈,给我买一支竹笛儿。妈妈在煤油灯下嗡嗡地摇着纺车,随口答应了,说秋后卖了柿子就买。盼啊,盼啊,柿子怎么还不红呢?探望柿子的红,如同捕捉柳梢的绿的心境。终于,我挑着柿子担儿,和妈妈一起赶集了。一毛一分的,一整天才卖得三元来钱。我拉着妈妈的衣襟来到文具店,一问价钱,三毛七,妈妈变卦了。三毛七,称盐还吃个把月呢。不吃饭不行,不吹那玩意儿还不行吗?我用眼泪央求妈妈,才得到了一支最廉价的竹笛儿。竹笛儿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儿。割牛草去,我带着竹笛儿。青绿的野草,和着汗水染抹了它,沾着浓郁的芬芳。归来晚了,回答妈妈寻觅我的呼唤,用这沾满青草味的竹笛声。牧羊去,我带着竹笛儿。在绿色的山野里,仰卧在草地上,仰天吹一曲信天游,好似赶着漫天的白云遨游天际了。我呜呜地吹着竹笛儿,走过一坡又一洼,一山又一岭,羊儿会循着笛声跟在我身后,啃着青草徜徉着。守瓜棚,我带着竹笛儿。呜呜地,呜呜地,一直吹得月白风清。满地绿云中一轮轮绿色的闪光的月亮,月色里糅着几丝甜蜜。在窑院里乘凉的人们,听得见这竹笛声,懂得这竹笛声是从瓜里传来的,似乎风儿也凉了、甜了呢。我的竹笛儿,呜呜地吹着。在乡野里,在小溪边,在晒场或梨园的夜晚,以至在饲养室的黎明或黄昏,在村口古槐的浓荫里,都流动着我童心的歌唱,留下了竹笛儿的余音。乡间的生活,总是有音响的。不只是那叮当作响的上下工的钟声,不只是湿软的田地里鞭梢的响声,不只是晒场上分粮时的算盘声,也不只是厨房里风箱的响声和碗筷的碰撞,总有几句秦腔乱弹,或者是不成曲调的民间器乐的弦管,点缀和丰富着偏僻乡野的生活的色彩。记得那年,村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,四乡间串起的自乐班为老人送葬。黎明时分,邻村邻舍的庄稼人四面八方地都扛着锨来掩埋老人了。十几个壮汉子簇拥着棺木,沉重地走向小山背后那一片无碑的墓地。每经一岔路口,就点起蒸腾的烟火,撒出一团团飞白的纸钱。对面山上的人家,也三五成群站在窑院门口吊丧,点起了麦草烟火,遥遥志哀。小小乐队跟在棺木后面,唢呐在吹《祭灵》,二胡、竹笛儿伴奏着,如泣,如诉,如吼,如号。我夹杂在乐队里面,和上我的竹笛声,童心为之震颤了!哀乐声中,我听见了老人那敦厚的笑声,看见他那弯弓似的脊梁上驮着沉甸甸的向他点头微笑的谷子,看见他用老茧手掬起路上的牛粪,捧到地里去。我为那唢呐、二胡而深深感动了,音响是那么庄重而有力量!以歌当哭,以哭当歌,似乎是每一个为老人送葬的庄稼人的心音。于是,我似又不满足于竹笛儿,想有一把二胡了。至于唢呐,那铜家伙,得多少钱呢?便没敢生那念头。这回,可不能让妈妈作难了,一把二胡怎么说也买不起啊!可我不知是因为自己长了几岁还是怎么,以为二胡就那么简单,便偷偷自己琢磨着造起二胡来。寻到一把桑木钁把,硬把它刨细了,红釉釉的,做杆儿煞是好看。又拔来马尾,做了弓子,在自乐班央求来破槟榔壳儿用胶粘上。七凑八凑,二胡操起来了,整天杀鸡似的拉着。天长日久,却也拉出了点儿味。谁家要给儿子娶媳妇了,给姑娘招女婿了,便要请自乐班去热闹。自乐,自己的音乐,自己欢乐。这天晚上,洞房花烛之夜,吹拉弹唱一阵子,不要分文报酬,只供些烟茶就是了。一声动听的眉户腔“阳春儿天”,便惹来满村老小凑兴。主人家以示婚事办得隆重,也显得人缘儿好,吉星高照。谁家打了两孔新窑洞,要从烟火熏得黑乎乎的破窑里搬出了,也请自乐班去“烘窑”。虽说有点儿迷信色彩,但毕竟是值得庆幸,值得欢乐的事。主人几盅薄酒,一盘酸辣白菜,便招呼了一班子艺人。唢呐、二胡、竹笛儿,声声新生活的祝福。有时候,过事的主人家不请,自乐班也要寻上门去。给吹拉弹唱一阵子,哪怕吃几锅旱烟叶子,喝一碗白开水呢!自乐班里哪一个不是长乐者,哪一个不爱热闹呢?生活,即就艰难,即就沉重,却终归是美丽的啊!渐渐地,我在自乐班里出脱成有名的小艺人了。吹得笛儿,又拉得二胡,为办婚事或迁居的庄稼人增添了欢乐,同时,这些父老又把欢乐分给了我。就是葬埋人,也给我以深沉的情愫和力量。往往,到邻村去热闹,远的要跑十数里夜路,第二天又要上学或出工去,可我的心灵是欣慰的。我感到我在乡间生活得很充实,我庆幸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。我要上大学了,乡亲们都赶来送行,说以后再也听不到我的二胡、竹笛儿的声音了,他们会寂寞的,这才使我打消了带走二胡、笛儿的想法。即使带上它,在远离故园乡野的异乡,还能吹奏得出那素有的味儿吗?乡笛,是属于故乡的。等我明白以后,便将它当礼物转赠给我高中刚毕业归来的小弟了。可我没有想到,我的妈妈,卖了攒得很久的一瓷罐鸡蛋,为我添置了一支崭新的钢笔,花了三块钱啊!就这样,一支廉价买来的竹笛儿,一把自制的粗糙的二胡,竟换成了一支光亮瑰丽的笔,陪伴我告别故土,走向新的生活了!在这雨声淅沥的夏夜,谁的笛子在呜呜地吹,呜呜地吹?由远而近,朦胧而清丽,直流入了我的恋恋的思念里,似乎撞断了我乡思的弦。那是一支乡笛,是我故园乡野里的笛声。那是我自己在吹响的!于是,我掩起书卷,铺开稿纸,欣然提起了笔。窗外,雨,沙沙沙……《长安》1981 年第 7 期友情提示:凡孟姜美公众号原创文章,转发者请注明来源,违者视为侵权。